9月12日,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的“三吴墨妙:近墨堂藏明代江南书法展”圆满闭幕。
在这次展览上,溪山清远应近墨堂主人林霄先生邀请,以明式家具,为吴门书派的文徵明、祝允明、董其昌等人的作品打造文人空间。活动后,我们有幸对林霄先生进行了专访,收录于此,以飨读者。
溪:您作为藏家和书法家,书法收藏和创作之间是怎样相互裨益的?林:首先,我称不上什么“家”,只是一个爱好者,一个玩家。收藏也好,书法也好,都是以“玩”的心态,不是以“创作”的心态。我觉得写字其实就是一个人平时的修养。收藏当然对我写字有很大帮助,我会通过自己的收藏,琢磨古人写字的方法,体会古人写字的妙处。我写字并非为了创作艺术作品,我的目的是未来哪一天,我可以在自己的收藏品上写上自己的题跋。这是我写字的最大动力。
林:我即使是做所谓学术,也是一种玩票,其实也是“玩”的心态。跟真正的学者相比,我没有做系统的研究,也没有用功,只是对自己的收藏品的真伪鉴定感兴趣,并顺便解决艺术史上的一些疑难问题。这是一种附带的结果,好玩的结果。作为一个收藏者,我觉得最好玩的事,就是一边收藏一边做一些研究、发现。但从学者的角度讲,我并没有做出很高的学术贡献,只是做了一点儿鉴定工作,解决了一点儿小问题而已。林:那倒是,书画鉴定的复杂性超过了瓷器等器物类收藏,相对更难,因为它的鉴定牵涉到的不只是物理性的东西,还涉及到很多审美性的东西。但也并非难到玄乎的地步。我总觉得书画鉴定被玄学化了,其实没有必要。只要有一套正确的方法论,任何人只要稍微用功、稍微琢磨,可以达到很好的鉴定水平。溪:您有计划把自己在书画鉴定方面的心得、成果、方法论整理出版吗?林:有这个想法,我有几十篇论文,适当的时候会把它们整理成书,让别人可以从中学到一些方法。
林:这次“三吴墨妙”展览,展出的是明代江南地区的书法。其实我的收藏门类比书画更宽。除书画外,我还收藏有敦煌的写经、画幡,画幡不多,写经会比较全,有一定的量。另外还收藏印章,有一些相当不错的藏品。青铜器我也有收藏,青铜器上有金文,跟书法有关,印章也跟书法有关。希望将来有机会可以展览其他门类的藏品。溪:我们是复现古典家具,很好奇您是否有家具门类的收藏?
林:我倒还没有家具类的收藏。首先,我喜欢的明式黄花梨家具现在价格非常贵,如果收藏家具,要成系列的话,得花掉不少财力,会影响到我书画方面的收藏。但是我比较欣赏明式家具,它是中国家具的最高境界,代表中国家具最高水平。每一根线条,每个造型,都极为讲究,优雅、简约、抽象。跟后来的清式家具比,它没有那么繁复,那么多雕琢;跟唐代和宋代的家具比,它的工艺和材质更高超。你们溪山清远仿明式家具,仿的比较到位。我们在筹备“三吴墨妙”展览时,一直在找与明代书法搭配的陈列品,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明式家具的收藏家,后来我们找到你们,你们仿的明式家具,味道到了,味道对,跟我们这个展览比较搭配。最后搭配起来的场景,效果不错。
林:任何收藏品类,都会有一种时代气息,它是那个时代的流行的、共性的面目。明式家具整个头尾的时间并不是很长,但它基本上是苏州等地区的文人所欣赏的家具风格,从苏州开始蔓延开来。那时的苏州,正好是明代文人经济和文化最高峰的时候。他们对生活的讲究,对文化的爱好,是互通的,都达到了高峰。所以文震亨的《长物志》是在那个时候写出来的,他的书里讲到家具要怎么布置,墙上的画要怎么布置,书法要怎么布置。我记得他讲,一面墙上只能挂一幅画,多了就俗了。至今很多人在家里挂画,都不知道这个道理。溪:精英阶层的、文人的审美,到现在我们认识的还是远远不够的。林:所以这个吴门书派的展览,跟明式家具的风格是最匹配、最搭的,而明式家具上最适合摆放青铜器和宋瓷。林:我觉得宋瓷最搭,因为宋瓷的理念、风格、简约的造型,包括它的色泽,跟明式家具是最搭的。反倒不是青花。青花是元代的产物,也很美,但是从宋到元时风格的转变,也就是从宋瓷到青花,其实是从最高雅的地方往民俗的方向发展。所以,宋瓷是最高雅的,是中国瓷器里代表最高审美的东西。溪:溪山清远的创始人柳永波老师,除了收藏老家具,也收藏宋瓷等高古瓷器。您这么一说,我也觉得确实,宋瓷和明式家具的气息是更符合的。
林:是最搭的,摆上青花倒不一定最搭。所以我想你们溪山清远的设计者,他在审美方面,一定是体会到了中国文化里最深的东西。
溪:看到有种理论,把书法笔划与古典家具结构线条进行比较,比如书法的顿笔提钩,跟家具的内翻马蹄足相对比;书法的“一”字,与四出头官帽椅的搭脑相对比。林:这种对比,倒没有不可以,但是我觉得并不是最恰当的。它们中间有相通的东西,就是一种简约性。中国的书法,特别是贴学的书法,最美的其实是最简约的。最简单方便的笔法,与明式家具的简约造型,在美学上有相通的东西,追求一种秩序感,一种简单方便。这方面是相通的。至于一笔一划去比较,我倒觉得不是特别有意义。当然也可以这么做,老百姓可能会觉得有趣。溪:可能还是像您说的,书法和家具都属于那个时代,所以气息上有相通的地方。林:但是书法的时代更早呀。王羲之时代,书法就已经非常成熟了,那你不能说王羲之时代的家具就是这个样子的。
溪:“三吴墨妙:近墨堂藏明代书法”展览,得以让我们普通人看到古人杰作。您怎样看待未来中国文化的发展?林:这次展览有一定的学术性,主要得益于策展人薛龙春老师,和学术顾问白谦慎先生。从策展、到学术文章、到展览的每一个释文,都呈现出比较高的学术水平。尤其是,他们对整个展览涉及的书法史脉络做了清晰描述,很好的呈现在观众面前,这是薛龙春老师的学术成果,是非常重要的。当然我也很高兴,我的收藏能够让他把明代书法梳理的这么清晰。今天,我们要寻找回中国文化的根,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事。这三百年来,都是西方中心论,西方的科技发展带动了整个人类文明的巨大进步。这是非常重要的。中国要在自己的文化中找回自信,中国文化并没有产生西方的科技文明,但产生了非常高级的审美文明,我觉得这个是我们自己要搞清楚的。并非找到中国文化的根,是要取代西方的科技文明,而是要找回我们自己审美文明里最高的东西。另外,在人类的普世情怀和普世价值这块儿,我觉得中国文化里具有跟全人类共通的东西。我们不是只能用西方的普世价值的描述方式,中国文化也有自己的描述方式。
重新发掘、重新找到自己的文化自信,找到自己文化中与众不同的地方。中华民族有自己独特的审美,独特的欣赏价值体系。把它找到并重新呈现给世人,是很有意义的事。让我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东西,这么丰厚的历史传统,这么高度的文明的传承。在三千年前,中国人就已经有了礼乐文明,用礼乐治国,取代战争的打打杀杀,这种高度我认为是人类最早进入成熟文明的标志。
溪:您在展览开幕对谈上讲到,面对古人书法作品,是与其灵魂交流。
林:面对一件作品的时候,感觉是在跟古人对话。书法还和绘画不一样,绘画说不定其中还有代笔者,书法则不可能有代笔的。书法就是几百年前一个人写完字留下来的,你甚至会感觉到他可能刚刚写完。每幅书法作品背后,我觉得都有一个有趣的灵魂,他们有喜怒哀乐,悲欢离合,有凄惨的故事,也有成功的故事,这些会打动你,让你感动,让你感受到似乎他们在跟你说话。这是做收藏最感动我的地方。溪:在对一幅作品的作者还没有那么多了解的时候,以及对他了解更多之后,再看他的作品,感受是不一样的吧?林:当然,那就有趣多了!透过哪怕小小的一封信,你会感受到背后很多关于作者的故事。所以为什么说,对待收藏,最大的乐趣在于自己去做研究,起码了解作者的生平、经历、跟谁交往,这些都是很有趣的事。溪:您说过,要了解一个人某一时期的作品,对他整个一生的作品都要了解。林:这是鉴定方面的要求,要鉴定他某一件作品,你一定要了解他一生所有的作品,和所有经历,否则容易造成误判。溪:这次展览,有文徵明18岁和48岁所有的书法作品。林:他48岁时的作品,大家认得他正常的、准确的面目,但回过头来看他在那之前30年写的字,几乎所有人都认不出是他的字。所以说,每个人的字,在他一生中是有变化的,有的时候甚至到了最晚年还会有很大变化。溪:讲到家具气韵的时候,有的人会觉得这个太玄了,没有感受。就好比您在讲与古人对话的时候,我能想象到那种美妙,但是我没有这种经验,这种时候,交流就变得比较困难。林:在书画鉴定上,人家告诉你这个气息是否对,我认为这是一种非常简约的方式,是一种简化了的描述和解释。你要让别人理解这个东西对或不对,但整个鉴定过程可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论证过程,在这个过程中,鉴定者头脑中已经闪过了无数件可以拿来做比对的标准,真的标准也好,假的标准也好。然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,认为它气息对,或不对。他没有办法把这个过程重复一遍告诉你,就只好用气息这个词。这是中国文字妙的地方,玄的地方,喜欢用像“气息”这样一个虚词来形容。家具也一样。你说这个气息对,这里面每一根线条的准确性,每个线条的曲度是多少,大了就过了,少了又觉得平淡,怎样的线条是最舒服的,我没法解释那么多,描述那么多,只能用一个最简单的词概括,就是气息。中国文字给了我们很多微妙的、玄而又玄的词汇,用来形容和概括,不懂的人是体会不到的,而懂的人一听就明白了。你要想懂得,得自己去弄懂、去体会。要不然就是看书,比如一本家具书,可能就会把美的原理和特点,一五一十的讲清楚,所以它是个简化了的、概括性的、混沌的描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