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把形制极为特别的椅子,宽大的脚踏,通过额外加出的两只腿足,与椅身连为一体,给人感觉尤为端方。
此椅见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宋画《十八学士图》。在明代及以后遗留的家具实物中,见不到这种形制的椅子,在宋画中,也并不多见——宋画中可以见到几款带脚踏的椅子,包括著名的《韩熙载夜宴图》,但观其结构,显得不够稳定坚固,似乎不能使人信服。通过构件将脚踏与椅子连为一体的,似乎仅有此例。在这幅画中,多件家具被置于户外,包括一张罗汉榻,一张方形大桌,一张绣墩,和这张扶手椅。
宋《十八学士图》
罗汉榻上坐着的二人,显然齿序或地位更高,尤其是左边这位正面面对观者之人,不仅倚着凭几,凭几上还有椅披,表明此人的尊贵身份。相比之下,坐在带脚踏扶手椅上的这位,身份更像是一位文人士大夫,手执纨扇,背后立着挥着羽扇的童子。桌上焚着香,琴童正将一把古琴从琴囊中取出。不知这几位,谁将挥手操琴一首,涤荡客心。
宋《十八学士图》局部
宋画所表现的家具,常出现于室外的园林、庭院,而不是生活的居室。试想一下,在虽为人造、宛若天成的私家园林之内,树影婆娑,怪石耸立,池水涟漪,微风轻拂,与三五好友,在池畔的大方桌前,摆开新入手的书画或古瓷,大家共同品评、玩赏,不亦快哉!
是的,他所让人联想到的,正是一种风雅、忘忧、忘俗的生活态度。说到此,不能不提到宋代大文豪苏东坡,虽然仕途屡遭不顺,人生充满困顿,但他从未陷入自怨自艾,而是在逆境之中,仍然发现了、享受了生之趣。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,他的感喟,让人信服。
北宋苏轼《枯木怪石图》又名《木石图》
宋人的精神,在宋画中承载着,在宋词中承载着,也被宋人的器物承载着。生活的器物,在制作过程中,被赋予了制作者的气息、灵魂,又反过来对它的使用者的生活,无声地做了定义。首先,六根竖向的腿足,其实没有一根是完全垂直于地面的。这一结构特点,与建筑中立柱的结构特点相关。
中国古典家具的结构,与古建筑结构一脉相承,一个在古代称为“小木作”,一个称为“大木作”。在建筑中,所有檐柱,即檐下最外一列柱子,和角柱,在柱子垂直中线的基础上,将柱脚向外移动一个距离。《营造法式》卷五述,“凡立柱,并令柱首,微收向内,柱脚微出向外,谓之侧脚。”
这一建筑上的结构法,被平移到此椅之中,满足了两个目的。其一,结构上更稳固耐用,且每次使用实际上都进一步强化了榫卯间的连接;其二,视觉上的平衡。由于视错觉,如果此椅所有腿足垂直于地面,做好的家具,会显得僵硬而头重脚轻。有了侧脚,视觉上稳定、均衡了,椅子的气韵呈现了微妙的升腾之势。同时,这看似简单微小的变化,也使得所有竖向连接的榫头和卯眼,需要拿捏微妙的角度,这个角度既不能少——少了起不到应得的效果,又不能过——过了则会显得散而懈。
均衡、冲和,是中国古典家具的特点,也是儒释道精神在家具上的体现。
古人多居于带院子的平房,有脚踏,能隔绝地面的潮气和寒气,这种生活上的便利,也演变为一种仪式感。如画中所见,带脚踏扶手椅上坐着的这位“十八学士”之一,身份一定比坐在绣墩上的那位更高。
实际使用中,此椅尤适合作为茶桌的主椅。虽然使用中有不便拖拽之虞——拖拽屁股下面的椅子,这举动本身已与文雅无关了——但使用者们宁忍受此虞,而仍选择它所带来的庄重感、仪式感。因为有脚踏,其坐面高于一般椅子。坐在这高位,给朋友们泡茶时,一举一动变得缓慢、庄重,你不得不专注于茶道中的一招一式,甚至因动作的刻意而有了参禅的意味——这种仪式感不仅指向观者,更指向操作者本人的内心。
忙忙碌碌的生活中,容易遗忘的是闲逸之情。也许我们可以试着用一把充满仪式感的椅子,在适当的时机调整一下生活的节奏,让我们的目光不仅射向前方,也更多地落在花前,月下。